文 / 马良
摄影家、作家、木偶剧编剧及导演


好友棉花嘱咐我为她的画册写几句,这样的事情本来我是不敢做的。文艺评论是一门专门的手艺,不是每个人都能驾驭的,但惟她的嘱托我是敢应承的,也是必须要赶鸭子上架的。一来是因为我和她是邻居;二来我们已经是近十年的朋友了,无须讳言,如果我的这几句也许并不靠谱的话,能够让看画册的诸君多一个乡里乡亲的淳朴视角,得以多一分理由理解我的好朋友的作品,终归是件美事。

棉花和我一样算来都是半路出家的作者,在“城头变幻大王旗”的艺术圈里所处的位置,也几乎对应于我们的工作室在上海地图上的位置,远离热闹的市中心,在偏远的一个角落里。我常常玩笑说,方圆五公里半径里,我们俩算是著名艺术家了,呵呵。

这乡村英雄间的惺惺相惜,难免会让我们彼此没有戒心,更坦诚地成为了无话不谈的朋友。我在她家常常吃了一嘴油,然后泡壶茶,嗑磕着瓜子旁若无人地聊艺术聊生活,全然不顾谦虚谨慎的做人原则。虽然少不了有些小富即安之后的张狂,但终归是刚吃完咸肉菜饭,不是什么海味山珍,说出来的话都是实在话。

那些本来聊完就散了的胡言乱语,也并非全无意义。关于我们从事的这玄而又玄的“艺术”,有太多的高言妙论了,皎月当空秋虫呢喃里乡下人悄悄说的话糙理利不糙的话儿,若真的笔录下来,也许你们读来也别有一番滋味呢。

我最早认识棉花,是在多年前,她混在人流里来我的画室参观。我以前的工作室在一个自生自灭的艺术区里,为了引起关注不被政府太早拆迁,所有入驻的艺术家约好了每半年做一次“工作室开放展览”,也就是开门迎客,以期多些人知道我们在干什么。

对于这事儿我是颇有些打不起精神的,因为大部分的人只是好奇,像是逛动物园一样,指指点点聚在一起偷偷嬉笑,绕完一圈也不和我说话就走了,面带僵硬微笑的我,心里分外尴尬,那天唯有棉花没有随着人流散了,留下来和我聊天谈我的作品,总算是解我于困境,这情境我一直记得。没想到几年之后她也成为了职业画家,开始了和我等一样的跌宕不定的生涯。

后来看到她的画册时,我是暗自吃了一惊的。这吃惊多半是来自于一个科班出身的学画者的沮丧,那么多年的专业训练,练就的不过是一双灵巧但匠气的手。每每看见这样的无师自通的画画者,便恨起来自己这手眼之间的千山万水,真真是不如拙手本心一蹴而就的天真曼妙。

另外也是诧异于棉花的画面里有种原始简单之外的成熟,也许刚拿起画笔却本来已经是心智通透的年纪,她的笔下有不疾不徐的气度,全不是那些成人绘画班里优秀学员的“老儿童”的笨拙趣味。这可不简单,画中的“笨”是天成自然,是意外喜剧,常常给人惊喜,但能从这一层能走出来的“旁门左道”的绘画者,却真是凤毛麟角了。毕竟绘画不止需要弄拙成巧的笔墨趣味,作者和作品终究是一种相依为命的关系,创作的迢迢长路,作者仅凭一股子天真鲁莽,是绝对走不远的。

我在美院读书时的时代,也许因为时代的局限,我们所能接触的讯息有限,加之一些匠人级别的老师的“仙人指路”,常常对西方的艺术产生一些愚蠢的误会,梵高就是一个极端的例子。我们那时总是更多地的把梵高理解成一个悲壮的疯子,对他的戏剧性的人生的惋惜大大超过了对其创作本身的敬仰。

很多年之后,当我第一次真正面对梵高的画作,在一个巨大体量的以他命名的美术馆里,看到无数他的作品,我才第一次意识到我大错特错了,他的绘画里有太多的自我反省,几乎每一笔都可以清晰地感觉到某种力量,那是一个人用自己的生命之力所换来的触动,每一分每一寸里都是细密的心血和热情,绝不仅仅是疯癫就能成就。

年纪大些,一切都水落石出。那些画面上的风花雪月只是表象,但凡一个作者要认真地的去创作,他必然要用自己的岁月去冒险,画布上的每一笔莫非我们的一寸寸的光阴,每一抹绚烂都是用作者的生命力换来的。

所谓艺术常常被一些居心叵测者故弄玄虚了,把这本来质朴的易物交换,用很多堂而皇之的口舌去矫饰,糊弄成了类似期货投资之类的不牢靠的事儿。但愿我们这些真正拿起笔的人,都别忘了这最原始公平的“交易”,这才是这份工作里最值得尊重的部分。

我曾经在博物馆里读到过一句英文的诗句,来自一片极其繁琐精美的绣片,百年前一位绣花的英国妇人,用针线在她的鸿篇巨制的刺绣作品的下角谦卑地绣了几个字,大意是:请莫忘记我都错过了什么,那是每天日出日落间所有的时光,而这些专注于针尖的每一分每一秒,才是我给你的礼物。

有次参观棉花的画室,一间位于地下室的宽敞画室,她正在一片并不太明亮的灯光下画一幅巨大的作品,那已经铺满了她千万笔柔美笔触的画布太大了,灯光只照亮了画面的一部分,有些区域沉没在昏暗之中。我很惊讶地说,你难道没有想过要多装些日光灯么?这三四支日光灯管哪里够画这样大的画?你应该在房顶上加十支二十支的灯管啊!棉花听了微微笑了,充满歉意的自我解嘲:是啊,我怎么没有想到呢?画了那么久了,从早到晚地的画,常常眼睛累得看不清楚,但一直就没想起来过这事儿。唉,我真笨啊!

是啊,你真笨啊,笨得像个真正可靠的画家,一旦动了笔,肉身的磨难便失去了痛感,生命里的光阴都寄托给了作品。

写到此处我又想起那个“笨蛋画家”梵高说的一句话:“我总是全力以赴地画画,因为我的最大愿望是创造美的作品。像我这样的笨人,最不能失去某种东西,那就是想要去创造的热情。它是我全部的生命。”

2014年3月于云南大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