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 / 沈奇岚
艺术评论家、策展人、文化学者
这是一个盛大的时代,每个人的视觉每天都在经历着接近饱和的体验,这也是一个加速的时代,每个人都身不由己地被卷入各种各样的潮流,在不同的赛道上奔波不休。棉花可能是这个宏大叙事的时代里,一阙奇妙的歌谣,不激流勇进,不时髦、不亢奋,没有宣言,甚至没有什么野心,却让人忍不住停下脚步,想听清她低吟的歌谣。
棉花和她的艺术作品是浑然一体的。她依凭着直觉、天赋和自我学习,形成了自己的绘画语言,在画面上创造着属于自己的世界。引用任何艺术理论去分析棉花的作品,都有种失效的感觉。当代艺术关于观念的游戏和乐趣,和她没有关系。她从不在乎或迎合任何所谓艺术谈资。
将神经如此裸露在空气之中,也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。可她如此忠于画布,有种信徒式的虔诚。她的骄傲和笨拙,她的深情和忘我,在作品中毫不保留地呈现。逻辑和理性并非棉花创作的第一原则,汹涌而至的情感是她在画布上的推动力。依托情感进行创作对艺术家而言其实是一件危险的事情,犹如燃烧生命,究竟有多少燃料可供燃烧?可是棉花好像不太在乎这种耗损,把生命中奔涌的情感去结晶为作品,是她毫不犹豫的选择,尽管那可能是一种不合时宜的真诚。
她说:“我对天地宇宙间一切可见及不可见的事物怀有敬畏之心。所有生命自诞生初始便具备诗性和神性,而所有真正持久的爱和美皆隐含悲伤。我的作品始终围绕生命自身的宏大和细微及其所涵盖的一切。以前、现在、将来,都不会偏移。”
与她共鸣的,是天地大美,是古希腊剧中的命运和选择,是星辰和星辰之间的神秘引力,是那些不可抗拒的生命的神奇。
这个世界和时代在加速运动,生活如同洗衣机里的衣服一样被加速甩动,每个人都在奋力奔跑才不被甩出原有的轨道。棉花是一个溢出这个加速机制的存在,在她的很多作品里分明可以感受到脱离了加速的地心引力,在外太空静静生长。她的生活状态和创作,都依照自己的速度、趣味和直觉,以及本能。她以各种方式唱诵着对生命的深情,在这个灵魂跟不上脚步的时代,是难得的。她创造了一种属于自己的节奏,这份独一无二的节奏,在这个时代是珍贵的。
棉花让我想起其他一些拥有自己节奏的、无法被归纳的女艺术家。比如美国著名女艺术家乔治亚·欧姬芙(Georgia O’keeffe),在荒漠的边缘静静地画着花朵和牛骨、画着宇宙的秘密;比如天真画派里非常杰出的法国艺术家萨贺芬(Séraphine Louis),天赋之下画出的花朵和树叶,每一瓣都是生命的激情;还有近日刚刚被挖掘的北欧瑞典的女艺术家西尔玛·阿芙·柯林特(Hilma Af Klint),她说她是为100年之后的观众所作的绘画,100年前她的绘画无人能懂,而今天在最好的美术馆里展出……
女性艺术家对于大地的直觉感受和表达,或许可以免于时代急流的打搅。而男性往往出于生存的策略,无论是抵抗还是屈从,无论是如鱼得水还是乘风破浪,总是被裹挟在了时代潮流之中。虽然这个时代需要的是去皱的水光针,消除岁月的痕迹。而棉花由衷地拥抱着鱼尾纹,于她那是岁月的馈赠。拥有鱼尾纹和歌谣的生命,才是真实可亲的。在加速的时代里,棉花的作品承载着溢出的时间,描绘着生命可能抵达的另一种真实,蕴含着神秘和惊喜。
在当代艺术的创作中,是很容易辨认出一些“聪明的作品”的。棉花的作品从来不属于这一类。在作品中,她毫不遮掩她的自卑和骄傲,还有她的笨拙和专注。她想交托给画布和观众的,是一个完整的、真诚的自己。这种毫无策略的态度,让人感慨。艺术家这个身份,对棉花而言,不是职业身份,而是信仰本身。
记得有一次和她谈到世俗的规则和生命的追求,她笑笑说:“可能,我就是一朵野花啊!”
她给自己取名棉花,因为棉花是一种庄稼,开花的时候并不好看也不香,却真实,带着田野的记忆。
棉花除了画画,也写诗。
就用辛波斯卡的话,呼应棉花的绘画吧:“在诗歌语言中,每一个词语都被权衡,绝无寻常或正常之物。没有一块石头或一朵石头之上的云是寻常的。没有一个白昼和白昼之后的夜晚是寻常的。总之,没有一个存在,没有任何人的存在是寻常的。”
就在这一刻,池塘里的蝌蚪甩着尾巴,却已经长出了细小的腿划动着;玫瑰在无人的巷子里兀自盛放;海鸥在天空滑翔,在云朵和云朵之间一掠而过;一丝鱼尾纹悄悄地落在了你我的眼角,草原上有代代相传的歌谣被轻轻传唱。
一边是天空,一边是歌声。
2019年6月于上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