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 / 彭锋
美学家、批评家、策展人、北京大学艺术学院院长


在老于世故的艺术界,像棉花这么本色和童真的艺术家并不多见。棉花在阐释自己的作品时,用得最多的词汇是爱、美和生命。这些词汇在当代艺术界几乎绝迹,即使出现多半也是批判和嘲讽的对象。但是,棉花对它们情有独钟。她就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,无所顾忌地表达自己的真实感受。

棉花的画里时常能看到由植物枝叶和动物翎毛自由缠绕形成的画面,充满绚丽的色彩和神秘的空间。有时候画面的形象更加抽象,被认为是对浩瀚宇宙和旺盛生命力的象征。这种画面处理,很容易让我们想起生态主义(ecologism),尤其是生态女性主义(ecofeminism)。

生态女性主义者喜欢把女性比作自然,突出神秘的内在性和关联性。在棉花的作品中,经常出现一些类似漩涡的形象,这种形象可以被读作内在性的象征;那些自由缠绕和交织的线条,则是关联性的表达。从生态女性主义者的角度来看,女性和自然都是理性分析无法穿透的。她们有自身的节奏和秩序,如同生命的成长一样不受理性的控制。

棉花的绘画过程也非常特别,她通常是从画布上的一个局部开始,只要画下第一笔,接着就有第二笔,第三笔,直到画面的完成。棉花说,很多时候,绘画过程中仿佛是画面自己在生长,超出她的控制之外。颜色与颜色之间相互吸引,形状与形状之间相互依恋,于是一步一步地生长出整个画面。这种创作方式,跟男性主义者的理性控制全然不同。棉花从来不画草图,在绘画过程中更没有过多的理性干预,她只是顺从地倾听色彩与形状的召唤,让绘画去自然生成。棉花的这种受动的创作方式,与生态女性主义者对于自然的构想非常类似。女性和自然正是通过受动的接纳,实现了创造性的转换。

棉花作品中所体现的生态意识,与她对生命的感受密切相关。庄子曾经用“块然自生”来形容生命的成长,意思是生命并不是依靠外在主宰的推动,而是凭借自身内在动力长成。从这种意义上来说,生命是一个不可理喻的奇迹,不会落入理性解释的窠臼。生命成长需要的不是外力干预,而是爱的呵护。只要投入足够的爱,生命的种子就会生根,发芽,直至长成参天大树。

棉花在创作作品的时候,遵循的就是生命成长的规律。她从不勉强自己创作,而是耐心等待创作的时机和状态。对棉花来说,创作绘画如同孕育生命,具有很强的个体性和私密性。为此,她在创作过程中经常会将自己封闭起来,保护生命成长的私密性。

通过棉花的绘画,我们可以感受到生命成长的力量和神秘,甚至是激情和狂喜。这种审美上的狂喜与宗教上的狂热类似,从这种意义上来说,棉花的绘画可以被视为一种生命崇拜的宗教。贝尔(Clive Bell)在阐述艺术是有意味的形式的主张时,就有一个形而上学的假定,那就是艺术与宗教一样,都是对世俗世界的超越,对终极实在的追求。棉花给我们揭示了与生命有关的终极实在,这是一个纯净的超越的世界,不是尘世的任何部分。对它的静观,可以让我们产生超凡脱俗的喜悦。

生存是艰辛的,生命是神奇的,生态是自足的,棉花的艺术给我们揭示了一个与“生”有关的世界。对于“生”的推崇,不仅是后现代哲学的主潮,而且是中国传统哲学的主题。与生态哲学推崇自足的生态系统相应,中国传统哲学以“天地之大德曰生”来褒扬强健的生命精神。棉花的艺术不是对这些哲学的注解,而是以一种直观的视觉形象,给我们诠释了她关于“生”的感受和思考。

康德在他的美学中区分了自由美和依存美,前者源于形式,后者依赖概念。棉花作品的美,更接近于自由美,美感源于作品的色彩和线条。不过,作品的色彩渲染出来的整体气氛,似乎暗示有某种超出形式之外的东西,一种神秘的,形而上的气息。这种神秘的,形而上的气息,源于生命本身的神奇。棉花的作品能够唤起观众的生命意识,去尊重生命,热爱生命,体验生命的亲切与神奇。

维特根斯坦曾经说过,没有什么比学会好好生活更有用的了。如果大家觉得维特根斯坦的哲学有些艰深,通过观看棉花的作品或许可以获得同样的领悟。

2013年11月30日于北京